四星玻璃董事长王焕一 (左)在生产车间。
图为四星玻璃第一台窑炉。
■ 中国工业报 徐亚静
由于疫情原因,全球药用中性硼硅玻璃出现短缺。如果国外企业断供,你们四星玻璃可以顶上来吗?我国的新冠疫苗年底前就可以大批量生产,包装材料需要大量的中性硼硅玻璃,但日前国外企业实际上已经断供,你们四星玻璃可以顶住吗?
没有问题!只要提前给我6个月的产能准备时间,我们保证供应全国所有的药用中性硼硅玻璃!听到这样的回答,提问者明显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有什么需要协调的,说出来,我们负责解决。”
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全球供应链,也改变了全球秩序。当全国人民为芯片被 “卡脖子”感到懊恼的时候,可能想不到,中国的药用玻璃也差一点被 “卡脖子”。突破西方垄断,为中国医药工业燃起一炉希望火种的,是位于河北沧州的一家企业——沧州四星玻璃股份有限公司 (以下简称四星玻璃),和它的掌门人王焕一。
玻璃界的 “苹果手机”咱们有
军科院研发的新冠疫苗进入临床研究;中国生物北京生物制品研究所新冠疫苗进入临床研究;中国生物武汉生物制品研究所新冠疫苗进入临床研究……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与死神竞速,与瘟疫过招,中国医药工业表现不俗。在疫苗越来越接近上市的同时,主管部门、生产企业无不忧心药用玻璃包材的供应能否保障。甚至连普通民众也担心疫苗用的小玻璃瓶不够,中性硼硅这一原本属于玻璃领域的专业名词也因此成功 “破圈”。
药用包装材料由于直接接触药品,对保证药品质量和保障人体用药安全具有重要作用,玻璃作为最常用的药用包装材料更是如此。药用玻璃按化学组成和产品性能分为高硼硅玻璃、中性硼硅玻璃、低硼硅玻璃、钠钙玻璃。其中,中性硼硅玻璃因其优良的稳定性,成为注射剂、疫苗、单抗类药品的 “最佳拍档”。
衡量药用玻璃优劣的标准在于其化学性能是否稳定,即抵抗气体或水、酸、碱,其他化学试剂及药物溶液等侵蚀破坏作用的能力。耐水等级偏低的低硼硅玻璃容器灌装偏酸偏碱药液容易导致药品在有效期内出现脱片、白点等可见异物检测项不合格,尤其是那些pH值偏酸偏碱,或对pH值变化敏感的水针制剂、生物制剂、疫苗、血液制品,更是对包装用的玻璃十分挑剔。
与低硼硅玻璃相比,中性硼硅玻璃的优势明显:膨胀系数小,耐极冷极热性强;更适合冻干类产品,加工过程中不易炸裂,机械强度高,抗冲击性强;pH值中性,化学稳定性好,耐酸耐碱耐水级别高,能保证药品有效期内不失效,尤其是对于水针制剂,可减少和避免白点、脱片及可见异物的发生。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国注射剂包装以钠钙玻璃和低硼硅玻璃容器为主。倒不是中国的制药企业不想用中性硼硅玻璃,而是因为根本造不出来,只能依赖进口。不夸张地说,中性硼硅玻璃堪称玻璃界的 “苹果手机”,看似不起眼,但无论是配方、窑炉设计,还是生产控制、产品稳定性,技术难度都非常高。
难到什么程度?在四星玻璃进入该领域之前,全球只有三家企业可以制造中性硼硅玻璃,分别是德国的肖特、美国的康宁和日本的NEG公司。我国自上世纪50年代起先后有多家企业分别投入大量资金,至今没有研发出来。
时至今日,全球也仅仅只有四家企业能够真正批量生产中性硼硅玻璃,分别是德国肖特、美国康宁、日本NEG,以及中国的四星玻璃。
受疫情影响,全球药玻的需求量上升,但欧洲和北美的药玻工厂已经减产,船运也受到了冲击,外国企业对中国的供货已经实质上中断。作为全球 “唯四”、中国唯一的中性硼硅玻璃生产企业,早在三四月份,四星玻璃就不断接到工信部门、生产企业的问询:能否保证中国药用玻璃不掉链子?
面对问询,王焕一胸有成竹: “成熟的技术我们有,成熟的工人我们有,成熟的生产管理我们有,产能建设预留用地我们也有。只要给四星预留建窑炉的时间,窑炉建好马上可以量产,要多少我们可以供多少!”底气十足的背后,是一家起于微末的企业数十年的泣血坚守与顽强开拓。
中国药玻绝不能让人 “卡脖子”
在中国科技界,曾经出现过技工贸和贸工技两条路线,前者代表是华为,后者代表是联想。这样的选择,王焕一也做过。也因此,在中国只要说起药用玻璃,王焕一就是不可能绕过的一个名字,是足以写进中国医药工业史的一个名字。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国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刚刚起步,市场上药用玻璃包装供应一度紧张。相信不少人都记得,当时最火的电视广告是蜂王浆,玻璃瓶包装加一根吸管,每天来一支蜂王浆是当时最火的健康风潮。当时沧州沧县前侯村的帅小伙王焕一开了一家小小的加工厂,给哈药集团的蜂王浆生产玻璃瓶,成为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
凭借过硬的质量和薄利多销,王焕一的玻璃包装材料厂越做越大。如果按照这条路走下去,这家玻璃包装材料厂大约会和同时代的许多药玻企业一样,生产以进口玻璃管为原料的各种药用玻璃容器,不断扩大产能,不断占领市场,以规模取胜,不断壮大。但偏偏,王焕一走了另外一条荆棘之路。
干了几年药用玻璃,王焕一发现钠钙玻璃和低硼硅玻璃化学性能不稳定,容易与药品发生化学反应,从而影响药物疗效甚至影响用药安全。他听说国外有一种中性硼硅玻璃,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便动了心思。但当时,中外贸易并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这些外企在中国并没有办事处。经过多方打听,几经辗转,1998年,王焕一联系上了一家德国企业,进口了中国第一个集装箱的中性硼硅玻璃管。
用进口玻璃管生产玻璃瓶既满足了国内市场对高端药用玻璃包装的需求,成本又比直接从国外进口玻璃瓶成本要低。因此之后的数年,这种方式成为了中国高端医药产品玻璃包材的主要获取方式。
中国对高端药玻的蓬勃需求引起了外国企业的注意。这家德国公司先是于2000年在中国找了一家代理销售公司,又于2003年提前解除代理销售合同,直接在上海设立办事处,大举开拓中国市场。此后,美国康宁也进入中国。
这时候,满足于在下游做点简单加工,赚点辛苦钱的中国药用玻璃瓶企业觉得味道有点不对了。由于被外企垄断,中性硼硅玻璃管市场是十足的卖方市场。从2000年到2005年,卖方连年提价,从18000元每吨涨至25000元每吨。不仅如此,供货条件也极为苛刻:货前全款,且必须提前6个月打款。这不仅给企业的现金流造成了很大的压力,6个月的到货期更意味着企业无法对市场变化做出及时的回应,客户说丢就丢。
“当时我们这些中国企业就商量,能不能由中国医药包装协会牵头,借着全国药包大会的时机,邀请外国企业参会,集体谈判。价格涨点就涨点吧,能不能把供货期缩短一点,哪怕改为提前3个月打款也行。结果是,傲慢的德国企业根本不来,美国企业倒是来了,但是对我们中国企业的意见张嘴就是NO、NO、NO。”王焕一回忆,这次不成功的谈判让中国企业认识到,自己不会生产,连谈价的资格都没有。
中国必须有自己的中性硼硅玻璃生产企业,可是谁上?当时对于中性硼硅玻璃,大多数的中国药玻企业处于无知识、无技术、更无资金投入能力的 “三无”状态。都知道药品领域的研发是九死一生,周期长、投入高、成功率低,相对制药企业底子更薄的中国药玻企业承担不了这样的投入与风险。看着大家沉默的样子,王焕一拍案而起: “我们干!”
王焕一的豪气干云,让中国的药玻行业在一众的贸易流中,分出了唯一的一支技术流,尽管它稚弱无比。若干年后,新冠肺炎疫情来袭,这个当年稚弱的娃儿已经步入青年,可以用宽厚的肩膀扛起民族的希冀。
只要还有一分钱我都要坚持下去
“最困难的时候,工厂难以为继,我要求平时私交不错的客户提前一个月偿付尾款对方都不肯。所有人都认为我王焕一完了,都在倒计时等着四星玻璃倒下去。”用文艺一点的眼光看,玻璃管的生产颇为浪漫:蓝红变幻的火苗舞动之下,各种化学原料在高温的作用下,熔化融合,被拉成一根根晶莹剔透的玻璃管。但事实上,王焕一的中性硼硅玻璃研发之路却是玻璃生产的另一面:向死而生,凤凰涅槃。
“搞不成,搞不成,日本人搞了好几年都没搞成。我劝你有钱做点别的,这个肯定搞不成。”玻璃不是吹出来的,决定做中性硼硅玻璃后,王焕一立即到中国最懂玻璃的地方——北京特种玻璃研究所找专家。结果两位工程师,一位劝他立即悬崖勒马,另一位则查了很多资料,一一分析技术难点,告诉他为什么要立即悬崖勒马。
“您既然知道技术难点在哪里,我们就不算对中性硼硅玻璃毫无认识。无论如何,我们得试一试,试不成再放弃。您放心,我有承受损失的心理准备,您不要有心理负担。”在王焕一给出企业三成股份的许诺和软磨硬泡之下,老工程师随王焕一南下沧州,沧州四星玻璃制管有限公司应运而生。
很快,窑炉点火了,生产线也建起来了,第一批下线的产品虽然废品率很高,但仍然出了一些合格品,这让王焕一和技术人员充满信心。然而,其后的整整一年,废品率居高不下,无论怎么调整参数,生产线都好像一座不断生产废品再回炉熔掉重来的怪物,这怪物吃下去的是真金白银,吐出的是废品玻璃管。
没有几个月,最初投入的几百万元就打了水漂,王焕一咬牙用自己赢利的玻璃瓶厂养着四星这家玻璃管厂,即便如此,仍然入不敷出。身边的亲戚、朋友不断劝说王焕一立即关掉四星玻璃,及时止损。但王焕一很执拗:一百里路我走了一半再回头,那不是前面的都白走了。哪怕还有一分钱,我都不会停止。他对大家说: “你们要真的为了我好,就不要劝我了。”
眼看劝不住,合伙人纷纷提出撤资。王焕一二话不说,撤出了自己在赢利的玻璃瓶厂的全部股份,合伙人在四星玻璃的股份则由王焕一按原值接下。眼看着技术人员打不开局面,王焕一便整天围着设备转,四处淘换专业书籍啃。那时候,有家书店只要发现有关玻璃的专业图书,老板便马上打电话问 “玻璃王”要不要。慢慢地,他从玻璃制造的 “门外汉”变成了内行专家。
通过不断地学习最新的玻璃知识,王焕一发现废品率高的原因可能是配方中的一个元素不合适,他果断地决定换成另外一种文献上提到的元素。这一试居然成了,合格率上来了,拿得出可以销售的产品了。在线上苦熬了一年的王焕一和工人们都十分兴奋,终于有销售了,企业能活下去了!然而好景不长,在出了一个月好产品后,生产线又变成了吐废品的怪物,一吐就是三个月,然后再出一个月的好产品,周而复始。虽然不断调试生产参数,仍然没有任何改观。
2008年4月30日,四星玻璃的账面上一分钱都没有了。王焕一在车间呆到凌晨2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仍然在吐废品的生产线和昼夜不熄的窑炉。他知道,他明天必须熄灭这美丽的火焰了,那些美好的理想也必须停歇了。第二天早上,正当王焕一准备到厂宣布停产时,生产经理打来了电话,嗓子破了音: “王总,王总,成了,成了啊!”
一脚天堂,一脚地狱,所谓的否极泰来大约就是如此。后来王焕一发现,最后一次的参数修正是正确的,但由于修正幅度较小,生产线需要时间调整到位。就在那个他迷茫无助的夜里,玻璃的熔化质量发生了美丽的变化。
百折不挠、百转千回、百死不悔。改变历史的往往是普通人,而这些普通人身上一定具有不普通的品质。
“上世纪90年代王焕一的家底就很厚实了,他要是光想着发财就做房地产,做加工玻璃瓶,哪个都比这个容易,也比这个赚钱。为了研究这个中性硼硅玻璃,他把除了自住房以外的所有房地产、所有积蓄全砸进去了,差点就倾家荡产。他要不弄中性硼硅玻璃,早发了。他这个眼界和执着的劲头一般人比不了。”沧州市发改委的一位退休干部说,当年这位干部帮助四星玻璃获得了第一次政府项目支持,对于四星玻璃的苦与乐他十分了解。
烈火淬炼出中国中性硼硅玻璃优质品牌
王焕一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到车间去,看那跳跃的火苗中诞生的一根根玻璃管,欣赏它们闪耀着的动人光彩。他觉得这高温的炉火具有一种魔力,可以化平凡为神奇。好玻璃须烈火淬炼,做玻璃如此,做企业更是如此。
虽然中性硼硅玻璃研发的成功让四星玻璃可以活下去,但生存状态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亏损仍然是四星玻璃财务报表的主旋律。直到2019年的最后一个季度,四星玻璃仍然在亏损。究其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王焕一每年仍然在研发上进行大量投入,另一个是市场接受度不高。
一方面,虽然四星玻璃造出了中性硼硅玻璃,但在市场上是后来者,跟老牌跨国企业根本没法比。质量过硬吗?瑕疵率是不是比较高?买方的疑虑比较大。王焕一知道,四星玻璃的产品只有质量达到与外国企业同等的水平,甚至超过国外企业,才有可能在市场上争得一席之地。因此,即使在企业生存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四星玻璃每年仍然拿出销售额的9%~11%进行技术攻关和深度研发。在那时,这个比率不要说是一家小型的民营企业,就是在大型的医药工业企业也不多见。
另一方面,那时中国药用玻璃行业的整体水平仍处于较低的阶段,行业内大量企业生产的都是钠钙玻璃和低硼硅玻璃,执行的标准仍然是以钠钙玻璃或低硼硅玻璃为目标的标准。中性硼硅玻璃虽好,却并未被纳入国家标准,药品生产企业自然不愿意采购。
最困难的时候,王焕一决定把自家的中性硼硅玻璃当低硼硅玻璃来卖,虽说利润低得可怜,但多少可以回点款以解燃眉之急。结果,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了,四星玻璃因此受到了监管部门的处罚。没办法,按低硼硅玻璃的标准,四星玻璃的产品确实不合格。就好比按照绿皮火车的标准,复兴号高铁列车不合格一样,好产品替代差的产品也要被罚款。
四星玻璃的出现,打破了国际中性硼硅玻璃市场的格局,也让沉浸于低端加工的中国药玻企业感受到了压力。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四星玻璃一直处于前有猛虎拦路,后有群狼环伺的不利局面。面对这种情况,王焕一永远心平气和地祭出那以不变应万变的一招:加强研发,提高质量。
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不断淬炼,四星玻璃的产品不仅达到了与国外产品同样的质量,甚至某些方面还优于国外产品。纽约SGS检测中心出具的检测报告显示,四星玻璃的产品中碱金属与碱土金属的含量不到8%,颗粒法耐水0.3,不含砷,膨胀系数4.9,理化性能优于其他同类产品。不仅如此,四星玻璃还率先在同行业内实现了智能化制造,其首创的专利技术——冷顶式全电熔维洛法生产中性硼硅玻璃,将高耗能、高污染的产业转化为节能环保的产业。
“四星玻璃的中性硼硅玻璃实现了进口替代,填补了国内空白。自从我们有了自己的中性硼硅玻璃,国外企业便由提价改为降价,也不再要求提前6个月打款了。这几年,进口的同类产品价格由2.5万元/吨降到了2万元/吨,间接地降低了制药企业的使用成本和玻璃企业的制造成本。”长白山制药总经理米广明介绍,在使用过程中,长白山制药发现四星的产品不次于国外产品,在某些方面甚至还小有超出。
位于上海的一家以生产疫苗和单抗产品为主的跨国制药企业的质量负责人介绍,该企业近年来将四星玻璃加入了药用包材方案,积极按照药监部门的要求进行关联审评。目前,在注射剂品种上,四星玻璃的应用已超过三成,疫苗产品的稳定性审评正在药监部门排队过审,只要过审,我们肯定会扩大应用。 “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不论是稳定性实验还是实际应用都证实,四星的产品质量可靠;二是因为相对于需要跨国船运的进口产品,四星供货更及时,我们的需求可以得到更好的应答。”
“现在真是太累了,我有小半年没回家了,一直全国各地跑。但累也值得,非常有成就感。现在只要你跑市场,就肯定有收获。”四星玻璃的市场部门负责人郝宽介绍,随着中国医药工业的整体升级,特别是2019年仿制药注射剂一致性评价的实施,四星玻璃这株野百合也迎来了春天。从去年开始,300多家制药企业在做一致性评价时,均将四星玻璃纳入实验。 “今年前三个季度,四星玻璃实现了扭亏为赢,在亏损14年后首度盈利,但我相信这还仅仅是开始。”
作为企业的掌舵人,王焕一则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目前,四星玻璃已跻身中性硼硅玻璃国际供应商之列,其产品大量出口法国、韩国、墨西哥、印度尼西亚、阿根廷、俄罗斯、意大利、西班牙、埃及等二十多个国家。 “未来我们计划到中国的西部去建分厂,厂址正在考察中,希望能更好地辐射中亚和中东地区,服务‘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制药企业。”王焕一绘下了四星玻璃高速发展的全新蓝图。